“时代的发展对大学提出了新的需求,如果大学还不解放思想、主动变革,就可能被社会边缘化。”
日前,全国人大代表、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西安交通大学校长王树国接受南都记者专访。他坦言,自己常有危机感:第四次工业革命迅猛发展,大学再不变革就很难引领时代进步。
自2014年掌舵西安交大,王树国一直致力于让这所百年老校焕发新的活力。今年,教育部和陕西省共建的“中国西部科技创新港”将迎来师生入驻。在那里,西安交大试图主动融入社会,和最前沿的学术研究、最前端的产业发展同频共振,探索构建一种全新的大学形态。
王树国说,目前高校评价机制需进一步完善,不宜过多关注论文、排名等数字,他不希望仅用量化指标衡量一所大学,建议更多关注大学为国家发展和社会进步所做的贡献。相较于“一流”,他更想构建一所“伟大”的大学。
【观点】
现在,社会有很多方面已经走在了大学前面,很多颠覆性的技术,以及新的观念、理念,都不是出自大学,而是出自大学校园外,第一个捅破窗户纸的往往不是大学。这让我感到很担忧,如果大学还不解放思想,主动变革,就要被社会边缘化。
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学?就是在世界的发展进程中,有你做出的不可替代的重要贡献。相较于“一流”大学,我更喜欢说,西安交通大学要成为21世纪一所“伟大”的大学,它不仅要引领经济社会发展的若干方面,甚至它培养的人才都能站在世界各行各业的前端,我认为这才算是“世界一流大学”。
大学排名是一种社会行为,有些数据可以启发我们,让我们认识到自身在哪些方面做的不足,可以作为参考提醒自己,但千万别把它当成办学标准,那就容易把大学办坏了。
谈高校改革:大学应打开围墙,融入社会发展前沿
南都:今年全国两会,你最关注什么?
王树国:我更关注的还是改革。2019年,新时代对我们的考验刚开始,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以网络化、信息化、智能化为代表的第四次工业革命,来势之凶猛、涉及面之宽、变化节奏之快,是以往任何世纪都不曾有过的。可能三五年之间,一个产业就被淘汰了;可能半年之内,一个产业形态就发生改变;甚至瞬间就出现一个新的产业形态。
现在第四次工业革命还只是刚开始,大家就应接不暇了。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应对呢?
所以我对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特别关心。报告中关于创新驱动、网络、信息、人工智能、创新型产业等都有涉及,虽然没明确提“第四次工业革命”,但看得出来,国家在这方面已经做了很全面的部署。
南都:这场变革浪潮,对高校的影响是什么?
王树国:现在,社会有很多方面已经走在了大学前面,很多颠覆性的技术,以及新的观念、理念,都不是出自大学,而是出自大学校园外,第一个捅破窗户纸的往往不是大学。这让我感到很担忧,如果大学还不解放思想,主动变革,就要被社会边缘化。
第四次工业革命浪潮来势凶猛,大学的形态应该要改变,不应该再像过去这样,象牙塔里院墙围起来,学生进课堂听课,听完课考试,考完试毕业,一个周期下来至少四年,学生都不知道社会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我不希望毕业生一走进社会,发现他在学校用的仪器设备已被淘汰,学到的知识已经落伍,一进企业,还得再接受新的培训。那就说明我们大学费了很大劲,培养出的人才,并不能很好满足社会和企业的需求,那大学存在的价值何在,我们应该认真反思,主动变革。
南都:高校该如何突破僵局?
王树国:大学的使命原本就是引领社会发展的。当前,不只是中国大学,全世界大学都面临着同样的挑战,就是大学如何继续引领社会的发展。
大学应该打开围墙,主动融入社会,和最前端的那些产业发展同频共振,得站在潮头培养人才、开展研究。
为什么西安交大要建“中国西部科技创新港”,就是要把大学和社会发展融为一体。我们就像小岗村,率先推动高等教育改革,希望趟出一条新路。我们叫它“智慧学镇”,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大学。它有点像硅谷,但比硅谷更重视人才培养;它有点像牛津剑桥,但更现代化。在那里,我们有很多国际一流的校企联合实验室,学生一进去就能看到目前这个领域最好的企业在做什么,他走出校园时就不会茫然。
谈评价机制:一流大学应该做出一流的贡献
南都:但即使你在人才培养机制上打破一些条条框框,整个学界、高校的评价机制还是比较固化的?
王树国:现在对大学的评价机制需要进一步完善。我不希望完全用量化的指标去衡量一所大学的好坏,尽管有些东西可以量化,但可量化的东西并不能全面衡量出大学的内涵和精神文化等。有些大学为了“证明”自己,过分关注论文数量、排名先后,甚至有些学者采取一些不正当手段,比如学术造假,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样有些急功近利,不仅对大学发展不利,还容易把孩子们误导了。
南都:在你看来,世界一流大学应该是什么样?怎么去评价?
王树国: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学?就是在世界的发展进程中,有你做出的不可替代的重要贡献,这是一个水到渠成的结果,而不应是一个追求的目标,不能本末倒置。
相较于“一流”大学,我更喜欢说,西安交通大学要成为21世纪一所“伟大”的大学,它不仅要引领经济社会发展的若干方面,甚至它培养的人才都能站在世界各行各业的前端,我认为这才算是“世界一流大学”。
“伟大”是有灵魂的,大学是培养人的地方,没有灵魂的大学很难培养出杰出的人才。我总说一个大学要有灵魂,一个没有灵魂的大学,它不能支撑人类社会的持续发展。
南都:你怎么看高校排名?一些榜单对西安交大的排名,你觉得客观吗?
王树国:大学排名是一种社会行为,有些数据可以启发我们,让我们认识到自身在哪些方面做的不足,可以作为参考提醒自己,但千万别把它当成办学标准,那就容易把大学办坏了。
我们也不应简单地用排名变化来证明一个大学是进步还是退步。作为大学的掌舵者,我们应该有定力,要沉下心来,不要急功近利,更不要被眼前的“功名利禄”诱导,那样的话,就会迷失办学的方向。
有时也会有一些校友、老师和学生对排名不甘心,我说大家不要总是感到委屈,大量的事情需要我们做,国家的重大需求,我们能做什么?世界的学术前沿,哪个是我们领先的?现在我们组建了一批国际前沿的研究平台,汇聚了一批学术领军人才,我期待着三年五年、八年十年,他们一定会做出引领世界前沿的东西,我们不应太在乎一时一地。
谈人工智能:都在同一起跑线,没有实质差别
南都:今年1月,西安交大成立人工智能学院,你亲自为学院揭牌。现在高校似乎有种人工智能热,光是成立人工智能学院的高校就有约40所。你怎么看这股热潮?
王树国:最近,成立人工智能学院的高校很多,人工智能的发展引起的全球的广泛关注和高度重视,这是一个发展趋势。
现在人工智能的应用已走在前面,诸如Alpha Go战胜人类等实例非常多,这倒逼我们思考,人工智能的基础理论是什么?人才培养过程中哪些知识是必须学习的?西安交大成立人工智能学院,就是要探索建立人工智能的完整科学体系。
将来的人工智能发展是建立在全球视野背景下,而不仅仅是围绕几个产品去搞研发。所以我们现在做的是非常基础的事情,先把人工智能的理论框架勾勒出来,再一点点充实它,把它和相关学科之间的关系理顺,这是一项很复杂的工作。我们旨在围绕人工智能这个中心,打破学科界限,建立一个新的科学体系。
南都:你之前说过,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引擎是人工智能。作为机器人研究领域资深专家,你怎么评价目前中国人工智能领域的研究水平?
王树国:和其他国家相比,尽管中国在一些方面存在差距,但总体来看,大家都在一个水平线上,没有实质性差别。人工智能对全人类来讲,都是刚起步,这对我们国家是一件幸事,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历史机遇——在过往任何一次工业革命中,我们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和其他国家站在同一起跑线。所以我们必须牢牢把握住这次机会。
南都:根据《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到2030年,我国“人工智能理论、技术与应用总体将达到世界领先水平”。十来年时间,可能实现吗?
王树国:当前中国在若干方向是不落后的,甚至已经走在前面,到2030年,我们可能在更多领域和方向上站在人工智能的前沿,但是不是最好?不好说。因为现在不仅我们意识到了,全世界都意识到了,都在发力。
我想中国应该会成为这次工业革命的领导者,而不仅是领先者,我们不仅要引领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发展,还要带领其他国家的同仁们一起发展。
谈精神传承:对学生要有敬畏之心
南都:你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去年起,“00后”也走进了大学校园。和你那个年代相比,现在的大学生有什么特点?
王树国:其实每个时代都会造就出特定文化背景的年轻人,对年轻人不要苛责,更不该轻视。我们应该敬畏学生,为什么是“敬畏”?因为他们是国家的未来、民族的希望,他们肩负着人类社会未来发展的重任。
对这一代孩子我还是蛮喜欢的,他们生活在现代社会,会有很多让人感觉特别聪明的地方,比我们当年好多了。但也有他们的不足,因为有太多诱惑分散他们的精力,不像我们当年那样专一,一本书能看好几遍。所以在每一个时代,我们要根据时代的特点,为孩子们制定相应的培养规划。
南都:过去一年,西安交大一直在讲西迁精神的传承。“西迁”发生在63年前,这种精神对现在的大学生而言会不会过于遥远?
王树国:的确,那个时代或许离他们有些遥远,让他们凭想象去获得那种情感比较难。但所有参观过西迁纪念馆或听过交大西迁报告会的孩子们都非常感动,应该说还是触及了心灵。
现在,有人把西安交大入驻中国西部科技创新港称作“二次西迁”,尽管距离短,但也是向西。我对学生说,每个时代,当你开辟一种新的、尤其是具有开拓性的事业时,对个人成长都是一种特别好的历练,就像当年交通大学的师生从上海迁到西安,他们当时也是年轻人,正是那种历练让他们成为学界泰斗,成为一代名师。现在你们也一样。
原文刊发于2019年3月18日南方都市报0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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